吴冠军:可怕的礼物 | 社会科学报
社科报 万象
把礼物作为生命的真正馈赠
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吴冠军
◤今天我们生活的社会,不要说传统的日子,比如三八妇女节、生日等不能躲避,连父亲节、母亲节、情人节等都要准备礼物,我们的生活被礼物充盈,这已成为非常大的负担。
“双十一”的疯抢节,淘宝怎么就疯掉了呢?我想礼物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。有时候我们在网上购物,背后有力量的驱使,礼物就在背后扮演了其中一个力量。
礼物的可怕之处
在买礼物的时候,选择什么东西呢?什么是好的礼物?往往贵的就是好礼物。我自己有一个故事:我以前恋爱的女孩,曾送我一个包,她问我:吴老师,你为什么不换包?我问她:为什么要换包,我的包又没有坏?她说:我的包你比的“好”。
这句话就可以做一个分析:这个“好”不是使用意义上的好,因为她送我的包很小,放不下什么东西。她所谓的“好”就是价格比我的贵,这是很可怕的。从美学的角度来讲,那个包既不好看,又不实用,为什么这么贵呢?因为是COACH的限量版。
在这个意义上,贵字当头是我们思考礼物最可怕的地方。
我们今天真的已进入消费时代。之所以在消费时代我们要买那么多东西,因为商品自己会产生商品。比如我们买了一个名牌的包,相应需要买大堆的护理品来保养这个包。比如女孩子喜欢用化妆品,因为伤害皮肤,对此我们需要购买保养受到伤害的皮肤的护理品。
其实,礼物在纯粹意义上,就是赠予,贵不贵不是我们考虑的东西,因为赠予是不计回馈的。礼物代表了我的一个创意,我的一个想法,或者一段情愫。
但今天我们已经没有了纯粹的礼物,每个礼物在你没有送出去之前已经内在地包含了一个返回的向度,你给出礼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会回来,这是我们今天礼物的内在性的一个变态的结果。
纯粹礼物的纯粹性从一开始就不存在,从一开始你构思买什么的时候你已经构思好可能回来什么东西吧。所以今天礼物有一个返回的像。
当我们送礼物的时候,没有一个真正的纯粹性,至少我在你身上种下了一种欠债感,当你的负债感到了一定程度,你在这个网络中想逃都逃不掉。这就是互惠性结构产生的一个变态的东西:当你给出一个东西,对方进入到一个我不得不返回的时刻,这是很痛苦的过程。
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《爱的暴力》,当一个人表白“I love you”,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,在这一刻,其实他做出了一种我称之为agressive的行为,一种非常具有进攻性的行为,因为对方要么被迫回应说“I love you ,too”,因为这个场合她没得选,否则可能就会撕破脸,不再做朋友。所以不到两情相悦的时候这种表白其实是很可怕的。
不同的“礼物传统”
有两个不同的礼物的传统。一是,西方的传统。基督教对礼物有一个非常高的纯粹的向度,“the gift of the god”。上帝不需要你回馈什么,这就是一个最纯粹的礼物。因此,礼物在西方维持了一个纯粹的向度——不能回礼的上帝的礼物。
在中国传统,中国的“教”是教育教化,不是宗教的意义,中国的礼物没有纯粹的至高性。中国古代讲礼尚往来,非常具体,没有最纯粹的馈赐,“来而不往非礼也”。因此,中国人有一种实践性的智慧,比西方人看得穿,礼物就是这个作用,所谓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”。
中国人对待礼物就是世事洞明。现在很多人都是直接红包,这是一种可怕的现金的交换。
礼物的交换本身就不是礼物,在礼物方面,中国人有种智慧、魅力的方式:给你礼物的时候是“一点心意”,从我心里出来的东西。但“心意”从来不要求回来的,不具有互换性的,我们只去理解这两个字,但在生活中被用俗掉了。今天的礼物已经纯粹性不在了。
经济理性是当代最可怕的东西
我们再引申一下,在政治学层面,所谓人道主义援助在中国传统中是看不懂的。这个概念开始是西方的,西方有这个传统。但是今天的人道主义援助有太多的现实考量,我住哪里,不住哪里,都有讲究,要画一个地图。
近日走红网络的“全国彩礼地图”
因此,经济理性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可怕的东西,它渗透到每一个地方,我们好像要挣脱它,但在全球资本主义下,我们激进也好,左翼也好,在生活中都感同身受无从逃离。
即使有很多的学术素养,不断地分析它,不断地研究它,但是经济理性依旧锁定了你,不管礼物也好,再美丽的东西一到生活中,马上就进入这个逻辑里面,不容分说。
即使今天我想送出一个不求回馈的礼物,但对方不会允许,你送给我东西,我得还你,你不能要求对方的思想与你一致。虽然我这是一份真心的馈赐,但最后都变成了了exchang value。马克思说过,exchange是很可怕的事情。一旦在交换里面,每个人、每个物都有价值。
礼物是不可能的东西
因此,我们碰到的情况就是我们如何去面对当下的世界。这个世界已经把我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笼罩在里面,处于一种经济理性中。比如,我送他礼物,他可能提拔我;我送礼物,因为今天是父亲节,妇女节,等等,其实处于某个要求、某个压力下送的礼与礼物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在妇女节送女性一个礼物,与世界哲学日读一本哲学书一样,根本没有尊重女性。你已经根本就没有礼物的概念,只是不断在送礼。
稍微用点学术的话语,礼物是一个既内在又外在的东西,它内在于我们的世界,就在我们的生活里,在我们的生活美学里,我们每天都算日子,该不该准备礼物。
但实际上真正的礼物,它又外在于我们的世界,德里达有一句话:礼物是不可能的东西,不可能存在于真实的时间里,没有在真实的世界里存在过。所以说在送礼物的时候就承载了我该如何面对礼物本身带来的挑战。
礼物与经济理性的逻辑就跟正义与法律的关系一样的,正义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啊,但生活中与正义有关的法律是什么东西啊?有太多的无助。正义与法律就像礼物与经济一样,礼物不得不每天被你们拉到经济里面去交换,来而不往非礼也,飞来飞去,最后礼物焉在?正义焉在?
德里达虽然具有狐狸般的智慧,但他没有最后狡猾到世事洞明,不说话,戏仿。他说: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解构的,正义不能被解构,礼物不能被解构,即使我们在生活中遍寻而不得,我们一直在寻找纯粹的礼物而不得,但是“礼物正在到来中”。或许正义也正在到来中。所以不要放弃寻找纯粹礼物的行动。
礼物作为生命的馈赠
尽管德里达认为礼物永远不在场,但我发现礼物在场过。在中国,古人有不少诗词的作品,我称之为纯粹的礼物。我们写诗词,如果没有把真正的心意放进去是写不出好诗的。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。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故正得失,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于诗。”
因此,古人的唱和,比如辛弃疾与陈亮他们一唱一和荡气回肠,把自己生命的情感都放在里面。这个礼物回过去,不是说对方给我一个实惠的交换,回过来我拿到的也是一份全身心的心志的吐发,这在我们文学史上历历在目。
当然这又跟很多美好纯粹的东西一样,一旦真正有了这一形式以后,就会进入惟礼物是首的怪圈,开了坏头的是李白,他写的“不及汪伦送我情”,最终这个礼物是有效果的,我们于是知道了汪伦。
因此礼物曾经在场。在西方,就是冈萨雷斯,那些糖,你们来吃,这是赠予,不求回报,分享自己这段生命的故事——我对我失去爱人的追忆,我把我失去的生命在糖中与你分享。在这个意义上,这就是生命的礼物,他真实在场。在我们的生命中,如果你把礼物作为生命的真正地馈赐,你能活得不一样。 (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,不代表本报立场。本文原载于社科报总1546期,图片来自网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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